shufeiwu
[新手] 我想，对于“中国今后面临的最大社会问题是什么”这个问题，若非从我们国家的长远利益来考量，而是为眼前利益所局限，那就很难找到准确答案。我们若是只忙着赚眼前利益，那么长远利益又在什么时候赚呢？所以中国今后将要面临的最大社会问题，必然是与我们国家的长远利益休戚相关的。

前面的“马拉多纳”朋友一针见血的指出，中国今后面临的最大社会问题将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文化和信仰。区区对此深以为然！这位朋友的眼光可谓极独到，也极深远！现实总有新的问题不断涌现，但文化信仰的问题则无疑是我们中国社会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最深层问题。

在面对何为中国今后面临的最大社会问题时，我们很容易就会想到一些和当前经济发展有关的突出问题，但是经济发展过程中遭遇的问题，乃至发展问题自身，实际是任何社会任何时期都应予以关注的，我们不能因为忙于经济发展，而忽略了本应持久且不断加大力度地予以关注和投入的文化建设问题。一个民族的经济稍落后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民族文化落后，与信仰匮乏。先哲尝谓“君子忧道不忧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个民族的精神信仰就好比是一个人的脊梁，而物质资财则好比是一个人的血肉，试想如果脊梁孱弱，即使血肉再丰，我们能昂然挺立么？

事实上，对于文化、文明与信仰予以关注的，并非只有我们中国人，相反，我们在这方面实在是远远不够、远远滞后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哈佛大学国际政治关系研究所的所长亨廷顿先生曾发表过一篇文章，探讨文明冲突与世界秩序重建的关系，提出在苏联解体与冷战结束之后，我们应及时跳出原先的冷战思维，而迅速调节为新的文明思维，因为今后影响世界秩序的首要因素，将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差异，而是信仰文明的差异，相应地，今后的世界冲突也将主要是由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所引起的。此文观点一出，立即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而稍后的美国“9•11”事件，则更是极大地刺激了人们对此观点的接受！亨氏将当今世界划分为以西方欧美为主体的基督教文明圈，西亚的伊斯兰教文明圈，包括中国大陆、港、台，以及周边东亚和东南亚部分国家和地区在内的大中华儒教文明圈，以及以俄罗斯为主的东正教文化圈，等等。他的这种文明冲突观点所依据的一个极重要推论，就是人的深层价值观念，往往都是由其资以安身立命的文明传统决定的。

与亨氏一致，同样对世界文明有所说的，还有另一个极具影响力的文化观点，就是由德国著名学者雅斯贝尔斯在上世纪中叶提出的著名的“轴心时代”与“文明突破”观点。雅氏指出，当今世界的各大主要文明，皆最初形成于公元前八到二世纪之间的“轴心时代”。这些文明相互远隔千山万水，几乎都是相对独立地发展起来的，但是又有某种重要的共通性，因为它们各自都有从理智、道德等视角来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的伟大精神导师，如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东有犹太族的先知，印度有创立佛教的释迦牟尼，中国则有为儒家创说的孔子、为道家创说的老子，等等，从而也都相对独立地完成了自身相对于原始文化的“文明突破”。这些产生于轴心时代的“轴心文明”，此后一直深刻地影响着它们的后代到今天。同时，也可以设想，这些“轴心文明”在未来一定还将会继续深刻地影响着全人类。相反，那些没有发生文明突破的古国家，如古埃及、古巴比伦，都无可挽回地在历史中一一消亡了！

西方取文明视角以照察世界发展的著名学者，还有更早的写作《西方的没落》的德国杰出历史学家斯宾格勒。

无论如何，大抵除我们中国人自身尚有些模糊、尚难以论定外，今日的西方，今日的世界，人们看待中国，在很多时候都是将我们视为儒教文明的后代与儒家文化的继承者的。

然而反观我们自身，我们确实是儒教文明的后代，但是否也是货真价实的儒家文化继承者呢？这方面的情形虽不必说悲观，但似乎也不容乐观。自上世纪中叶以来，困居在港台、海外的中国文化人，一时皆大呼中国文化已成了游荡飘零在海外的“孤魂野鬼”。大约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港台、海外势头正劲的新儒学思想开始反哺大陆。国家此后也曾陆续地为传统文化的研究与传播作出了许多努力。但是前述状况至今是否已获得根本扭转，这一点仍是值得怀疑和关注的。

当代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不可谓无知。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皆可谓“科班出生”。但是他们的“科”，却不是文科就是理科，或者工科，而往往皆无与我们文明传统密切相关的儒学那一科。这且不说，更有雪上加霜的，社会追求中的功利化，思想传播中的无序化，学术研究中的空洞化，等等，这一切的华而不实，终于合力地造成了当代年轻人文化信仰的沙漠化。

我在这里说我们大陆当代年轻人的文化信仰“沙漠化”，这绝非耸人听闻。你且试着探询你身边的年轻朋友，问问他们可有什么与文明传统有关的文化信仰，管保十之八九没有！而若再进一步问问他们是否觉得与文明传统有关的文化信仰会对其生命产生某种意义，也管保他们十之八九会取漠视态度，或者完全无所谓！

对我们的大陆当代年轻人，我何忍心说他们是“一群麻木的空心人”？但是，有点血性、有点担当的中国人就不该回避下述问题：长此以往，甚至只需再过个一代，两代，我们将以什么标识我们中国人？以“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还是我们仍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这些在将来都还能继续靠得住么？我实在无法知道。

很奇怪，也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我们这些中国人开始逐渐变得不长记性了？往往都要到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才想起要救国，才想起要保种！往往都要到碰上谋求统一的棘手问题，才想起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龙的传人，才想起我们都曾受哺于同一个中国文化！往往都要到外国学者意识到文明差异重要性，才想起我们曾有一个历二千年之久的灿烂儒教文明，才想起我们也曾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圣哲！

对于中国社会，我们显然不可仅凭直觉被具体的社会事件或者问题牵着走，而必须有一个文化的层级观念。实则若厘出一个文化层级，我们就可从不同的文化层面，或者文化角度，提出中国社会今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无疑主要是以下几方面。第一，自整个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之林，准确地将自我标识为中国人的角度说，首当其冲的，显然是对于文明的传承。如果与其它的具体层次相比较，那么这一层次也就可以说是文化的层次，乃至信仰的层次。第二，自国家的层次说，首当其冲的，就是统一。这个问题一时不解决，全体中国人，乃至全世界的华人同胞，就都会一直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浑不自在。第三，自政治的层次说，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等等的一切相关价值理念，都要依赖于国家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推进，才能获得真正落实。第四，自经济的层次说，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发展。其它一切由发展所带来的问题，如教育落后、官员腐败、企业垄断、贫富分化、人口老龄、资源滥用、环境污染、疾病流行、灾害频仍等等问题，都依赖于发展，既然都是在发展中出现，当然也都要在发展中解决。

对于上述每个文化层次，我都以强调其中的首要问题为主，这并不排除该层次中尚有其它亟需解决的重大问题。同时，更重要的，这种文化层次的划分只是为了使我们能较全面地把握重点问题的一种强分，实际其中的任何层次都不可孤立看待，而都是与其它层次相互关联、相辅相成的。就拿官员腐败问题举例，虽然它是从发展过程中突显出来的，但它无疑也与官员自身的人生信仰、道德修养有关，与政治制度的未能充分民主化有关。倘道德修养过硬，则不至有腐败。倘政治充分民主，民众就可从多种渠道施以监督，从而也不至腐败事件频出。再比如国家统一问题，这自然也与文明传承有关，与经济发展有关，与政治民主有关。

正因为文化确实有一定的层级性，而各个层次又是相互联系的，所以我们讨论今后社会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既不可取线性思维，得一而忘二，忘三，忘四，但是对于这许多层次、许多问题，也确实须用心寻找其中的根本问题，并努力解决之。毋须多说，正如前文所言，上述诸重大问题中，文明传承与文化信仰问题，无疑正是中国今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与最深层问题。若不从当下发力，从自我发力，则在不远的将来，虽然我们自清末以来就面临的经济发展危机可能获得好转，乃至从根本上扭转，但是我们仍将会遭遇到另一个既非一朝一日形成也非一朝一日能解的更为深重的危机，即信仰的危机，或者认同的危机！我们有可能在经济上成功地转型为一个现代人，但在文化上却变成了一个“不东不西”的人，或者是一个“东不成西不就”的人，就是我们对于自身的东方文化没守住，而对于西方文化又没学成，或者没学到家。倘真如此，那就成了“浮华背后的悲哀”！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过分夸大了文化、文明的重要性。但我并没有！我讲一则故事给你听。这是一个我相当熟悉的著名艺术家的切身体会。这位艺术家从事雕塑艺术，对于人物造像尤其善长通过面部表情来挖掘和表现对象的文化内涵。曾有一次去美国旧金山唐人街，他惊讶地发现，在许多时候都很难从唐人街华人同胞那里找到我们国内朋友脸上常见的那种鲜活色彩和生气。他注意到这并不是由于这些华人朋友的东方文化学养不够，很多华人朋友的东方文化学养甚至超过了我们国内的许多人。他认为这在根本上是因为这些华人朋友虽然已经从心理上自认为是一个美国人，可以在生活习惯上完全溶入美国社会，但实际仍旧生活在一个终不能被其他美国人，尤其白种美国人，从人种及深层文化心理上完全承认、完全接受的“文化孤岛”之中，正是这个“文化孤岛”，窒息了他们脸上的鲜活色彩和生气。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它告诉我们，无论我们自身的文化心理如何现代化，如何西方化，但西方人仍旧会从人种上，从国别上，从历史文化背景上，将我们看成中国人！

所以，为中华民族的长远利益计，区区觉得，文明传承及文化信仰问题，的确是今后中国社会值得关注的一个最大问题，与最深层问题。


●赘语：

在下面的“评论”处，有几位朋友对我的观点表示疑议。对此，我不想再一一申辩，以博取他们的一一“认可”。实际上，请恕我冒昧，虽然我不是决策者，但我想，民族文化方向这种直接关乎全民族生命的重大问题，其具体方向的确定，大概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必也不可能同时取得所有民众的认可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进一步指出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许会有助于消除一部分朋友的疑虑。

常常听人说：“中国是一个有五千年文明传统的伟大国度!”对此我们有没有用心想过，这个“五千年文明传统”是一个怎样的文明传统？又是怎么延续下来的？事实上，中国至晚自尧舜以来的上古文化，一直以来就十分重视道德的建设，所以《尚书》中屡屡要求“克明俊德”。而先秦诸子中，又唯有儒家是直指人心，强调万物备我，天赋德性，并进而敦促我们行仁向善的。所以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以及舜则“垂拱南面而治”，而《孟子》书中亦说“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所以正因为有了孔子，或者孔孟，有了儒学，这才豁明了中国上古文化的道德特质，而亦正因为有了儒学，以及自汉代以来它被重新尊崇为官方的正统哲学，这才延续并深化了中国上古以来的文明传统。所以中国此前的五千年文明传统，说到底，实际就是一个道德的传统，而且不仅这个五千年文明中的前二千五百年的文明特质是由儒学来豁明的，后二千五百年也主要是由儒学支撑起来的。一言以蔽之，这个五千年文明传统，正是由于有儒学的出现，才得以基本不断，与成其为一个基本完整的道德传统!所以正因为有了儒学，中国文化的脊梁才得以挺立和不倒!这正是中国有五千年文明传统的唯一解释。否则你怎么解释这个“五千年文明传统”，你说？

这就是我要进一步指出的事实。


另外，我在另一问题下的思考，大抵对于本问题的解答也不无启发意义，所以一并拷过来，供朋友们参详：

区区是修哲学的。现代中国人最缺什么？一言以蔽之，信仰。长久以来，传统中国人上从宇宙自然，中及天下国家，下至自我人生，都以同一个儒家哲学作为其全方位价值体系。尽管自汉以来，不时还有其它的宗教、学说具有一定影响，如玄学、佛教等等，但前述儒家价值体系，在任何时期则都可谓是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所共同接受且占主流地位的。然而对于我们现代中国人，在抛弃了儒家价值后，却缺少了那样一种新的“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所共同接受且占主流地位”的价值体系。